父親自從2009年10月開始，除了本來就有的高血壓、心臟疾病外，又多了憂鬱症、失眠的問題，我不知道到底是憂鬱症引起失眠? 還是失眠導致憂鬱症? 但我知道，高齡82歲的他，人生沒有什麼遺憾，對兒女也沒有什麼虧欠，一天24小時，對他來說有些漫長。他是個內向的人，不擅結交朋友，不含貽弄孫，不願意參加老人社團打發時間。如果說他的嗜好，他這輩子只喜歡三件事 — 做北方菜 (例如: 牛肉麵、水餃、涼拌小黃瓜、滷牛肚，小時候我們家開過北方小餐館)、打打小麻將、跑步/散步(年輕的時候跑步，年紀大了改為散步)。年紀大了後，比較少動手做菜，但卻很喜歡教人做菜，因為他認為那是他的獨門手藝，我們學會了，可以賺錢。當他想做菜時，如果你不跟著他一起玩他想玩的辦家家酒，他會不高興的。憂鬱症嚴重的時候，本來喜歡打的麻將也吸引不了他了，一天24小時的時間對他來說變成一種折磨。他一度想自殺，我對他說「如果我告訴你，我想自殺，你會怎樣?」他答不出來。
為了打發他的時間，我們4個子女儘量輪流帶他出去玩，帶他去看電影、帶他去百貨公司、帶他去大賣場、帶他去二手書店、帶他去我們小時候住在龍潭眷村、帶他去咖啡廳、帶他去摩斯吃漢堡、他成了我的小孩(我單身沒有孩子)，也成了我弟弟妹妹們的另一個孩子，我們出門要帶著他。
為了幫這個寂寞內向的大孩子找朋友，我們試著安排他去榮民之家(這是一個只收具有榮民身分的養老之家)，事前跟他商量過，沒想到在搬去之前，他卻哭著說，「我這輩子從來沒離開過家。」我們四個子女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情緒不知所措。我們告訴爸爸，如果你不想去，我們就不要去，最後他還是自己決定去了。
剛去的前幾天，我們打電話給老爸，他很高興地告訴我們，這裡太好了，有人跟他打麻將，每個人都對他很好。我們為他感到高興，那個時候我心裡想著，有些角色是不能被取代的，譬如我們作子女的不能取代伴侶的角色，媽媽於2002年往生。
老爸的新生活不到一週，又有了新的狀況，榮民之家陸續打電話告知弟弟，爸爸最近一直買東西，又跟那裡的人發生口角。這些情況又是我們以前沒碰過的，我們四個子女陸續過去瞭解以後，判斷他可能病發了，去榮家之前我盯著他按時吃藥，去榮家後，吃藥是自己的事。他糊塗一輩子，總是丟三掉四，媽媽在的時候，媽媽提醒他，媽媽不在的時候，換子女們提醒他，他真得很有福報，這輩子也沒出什麼大差錯，唯一錯的是太信任別人，被騙了不少錢。
即使被騙，記憶中，他很少說別人不好，他比較時常提起的是誰對他很好，他糊里糊塗一輩子，但從沒有忘記誰對他有恩過，如果說我們四個子女懷有感恩之心，這是來自我父親的身教。他一生糊塗，但從沒有忘記我們喜歡吃什麼，家裡所需食物的採買是由老爸負責，小時候只要我們告訴他我們想吃什麼，隔天的餐桌上一定看得到。他的愛不是用言語表達，他的愛是行動做出來的。
我們的大孩子在榮家不到二週就被勒令搬出，因為老爸從憂鬱症轉為躁鬱症，在榮家得罪了不少人。我們非得把他接回來治療。這次因為躁鬱症住進榮總老人精神科，一住又是一個多月，那個時候我們家的外勞還沒來，我們四個子女輪流睡醫院半個多月，照顧我們一起的孩子。
躁鬱症的狀況比較穩定後，大小便失禁的問題又出現了，他的一泡尿從房間到廁所就已經撒了滿地。我沒小孩從來沒在賣場逛過尿布區，我打電話給妹妹，問她有沒有大人使用的尿布，我生平第一次購買尿布是為我父親，不是小孩。
父親藥盒的藥越來越多，如果說一分藥三分毒，他一天最高記錄要吃20顆，我常想他身體都是毒耶，有些慢性病如高血壓、心臟病的藥又不能不吃，慢性病的藥加上新狀該吃的藥，這就是為什麼他一天要吃20顆藥。他很乖，幫他配好給他吃，他都會乖乖得吃完。
2010年12月中，因為他四肢無力、呼吸急促又住進了振興醫院，經過幾天檢查，得知他是中風、腦後方積水壓迫著他因此四肢無力無法走路，這段期間心律不整，心跳時快時慢，有二次血壓飆太高，醫生告訴我們要有心裡準備，你爸爸很有可能會猝死。由於積水壓迫著他，入院後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頭痛，有的時候認得出我們，有時候認不出。他四肢完全癱瘓，不能下床，所有的吃、喝、拉、撒、睡都在床上，二週不到就有褥瘡，老爸的體重還是蠻重的有80公斤左右，幫他翻身總得要2個人以上，不翻身不行，翻身也讓他不舒服，老爹真得辛苦了。他大大小小的病很多，他最怕就是中風，該來的還是躲不掉。
入院二週後，他問我們，「你媽為什麼沒來看我?」一個生著重病的人想著去世的人，這可不是什麼好現象。老爸的狀況時而清醒、時而昏睡，為了減少遺憾，我陸續通知親戚及老爸的朋友來看他。這一次又待在醫院一個月，由於健保給付有住院一個月的規定，老爸的狀況在稍微穩定下，他於1月10日出院住在弟弟家。這週我們4個子女討論著1月17日週一回診、復康巴士接送問題、後續長照的問題、購買什麼樣的電動床和電動椅比較合適、申請殘障手冊等問題，加上過年快到了，也討論過年要在哪裡過?
父親最擔心的是中風，他沒躲掉，父親最想要離開的方式是在睡夢中，他要到了。1月14日凌晨3點外勞阿蒂還餵他喝水，1月14日早上6點30分，阿蒂發現父親沒有呼吸，弟弟緊急打了119送醫急救後無效，他就這樣結束了他平凡中不平凡的人生，享年84歲。推算回去，父親是在睡夢中往生的，往生的時間大約為凌晨3點至6點之間。想著他的靈魂自由了，解脫了身體的不適，充容安詳地走，萬般不捨稍微有了釋放的出口。雖然他的肉身離開了我們，然而他的感恩、善良、敦厚、正直、助人的人格特質將永遠留在我們子女的心中。
老爹，過去15個月，曾經覺得您好重，現在您不讓我們揹您了，您做仙去了，忽然間我的身體變得好輕好空，但我的步伐好重好慢， 忽然間，我彷彿-靜-止-在-中-山-北-路-5-段-上。 我們常常認為承重的負擔壓垮了我們，然而這些負擔確是讓我們感覺活著。輕和重，我們又該如何選擇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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